梅酥

只有受伤的时候雨水才格外致命。

【果陀】Hide


大家权且当做一篇劣质的阅读题看吧……(望天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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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楼书房那扇小小的窗关着。


窗框刚刚被上过色。绿色的涂料顺着已经磨没了棱角的边缘缓缓地流淌,仿佛有一只无形的蜗牛在一边爬动,一边用足腺吐着令人作呕的粘液。涂料在边缘线上汇成一粒不透明的珠子,悄无声息地掉在窗台下面布着各种混杂颜色的油漆桶翻边上,滞留了一会,又接着散开,在桶璧拼错了一个字母的商标上恶作剧一般地划了一道长线,一直延长到棕灰色地板上。窗台上有一把小十字架,几乎和这窗台一样古老,长的一端被握得几乎失去了所有的颜色。


——明明是一把几乎褪掉清漆的老十字架,反射的光芒却亮得刺眼。


房间里充斥着被潮气浸染过度的旧书的霉味儿。还有劣质油漆,扩散到空气中,随着每一次的呼吸深入体内,教人感觉自己的咽喉被它蚀得乌黑。


这个夏天闷热得令人发燥。这闷热仿佛会融在每一个活物的血液中,吞噬着其中的氧气,留下的份量恰到好处:不够人舒舒服服地活着,同样也不足以让人死亡。


陀思妥耶夫斯基就这样任由劣质油漆侵蚀他的喉咙,抑制叫嚣着剧烈起伏的胸脯,手指在笔记本的触摸板上跃动。手边有一块毛巾,下面垫着晕了墨迹的稿纸,以便于他随时伸手去把手上的汗拭干净。乌姗卡在衣架上挂着,而不是戴在他的头顶。毛燥的黑发贴着他细长白皙的脖颈,领口的盘扣松松地张开,露出同样瘦削突出的锁骨。淡紫色的衬衫顺着他弓起的脊梁的走向一直垂到椅子的边缘。


——若不是果戈理在房间里拖动那张长沙发,压得木地板歇斯底里地尖叫,这个房间会在不久以后变成浑浊的琼脂。


“您为什么不安个空调呢?”果戈理拖完沙发,一翻身仰面躺倒在上面。刚好能够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右耳下面的一条浅红色的划痕。他挥挥手,把斗篷挂到衣架上,靠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乌姗卡。


“您不会不知道:这里好热——热得要命!”


“我记得我租下房子的时候有留下客厅里的柜式空调。”陀思妥耶夫斯基说,“我说过您可以去把它打开,随您把它调到多少度,而不是在这里看着我梳理文件。”


他说的没错,的确很热。


抬手把头发胡乱揉到耳后,用毛巾擦了擦手,陀思妥耶夫斯基把一摞别着大大小小的夹子的文件拉近了一些。


“也麻烦您别开窗。”


果戈理正在拔开窗栓,一股热浪扑进他的领口,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割草机声,这个几乎要凝固的房间被划了个四分五裂。


陀思妥耶夫斯基打错了字母。他用指关节一下一下地捋着眉心,心底涌上来一股烦躁。


确切来说,从刚才就开始了。


他很少烦躁。真的很少。他抿着嘴唇,不动声色,把这股违和感压下心口。


这并不因为这闷热的天气,也不是因为割草机——至少不全是。他一直在输入的文件里也没有什么拨动他敏感神经的部分。陀思妥耶夫斯基把手从眉心处挪开。他看了看果戈理——银发的人正在慌忙地把窗栓插回去。那把十字架在他捣弄窗栓的时候,从窗台上滑了下去,直直掉进了油漆桶中。


绿色的油漆跳动起来,有几滴溅在了果戈理的灯笼长裤上。黑白之间混上了绿色,很像一张老照片被人刻意在上面打翻了水彩瓶子。十字架陷入了沼泽,沉没下去。


陀思妥耶夫斯基皱了下鼻子。他把手轻轻地搭在第一份文件上,那上面夹着一只青绿色的燕尾夹。


空气凝固住了。


果戈理飞快地脱下手套,挽上衬衣袖子,要把手伸进油漆桶中捞出那把木十字架。陀思妥耶夫斯基叫住了果戈理。


“您不必费时间去捡它了。我已经用了很久了。”


“那怎么行!既然您都用了很久了!”果戈理到底把手伸进油漆桶里。他的整只手都染成了绿色。那把十字架似乎本身就长在果戈理的手上,在掌心处滑稽地突出一块。


托着十字架的手微微颤抖着。


果戈理想象着陀思妥耶夫斯基每晚跪在窗前,手中握着那把十字架,用他们北方国度的语言,向神明祷告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声音会十分优雅,又十分虔诚——只有这个时候才会。


他的神明亲吻着十字架,用一双很少露出痴狂的眼睛望着夜空。


果戈理的两条前臂消失了,隔着两个房间传来哗哗的水声。


现在空气中除了无尽的闷热,还有象征着清凉的水声,以及……沉默,几乎要爆炸的沉默。


陀思妥耶夫斯基合上了眼睛,两只手微微地交叉起来,好像想要十指交叉,又因为什么最终没有真正做下去。他的嘴唇颤了一下。


十字架被托在一双还带着浅绿色的白手上,送到他面前。果戈理匆匆忙忙地解释,


“颜色还带着一些——我会再赔您一把的!或许您喜欢锡制的?银的?还是仍然是要木头的?您还要您这把的话,我带回去给您上色,我保证……”


“不用了,尼古莱。您不必自责,况且我还有一把。”陀思妥耶夫斯基拿起了十字架,拭掉上面的一点水。


“即使我继续使用,所谓的神明不会说什么的。因为他们自己也是残缺不堪的。”陀思妥耶夫斯基把十字架放进了抽屉,“所有的事物都是残缺的。”他有意无意地用指甲划过自己的胸口。


果戈理不信奉东正教,但他所信奉的现在正坐在桌前,和他说着自己也是残缺的。


“但您如同大理石神像一般完美。”


陀思妥耶夫斯基只是轻笑。他的声音听起来夹杂着生硬,就像刚念完了一条数学推论。果戈理听出了一丝嘲讽。


他当然残缺。


他自认为残缺。


果戈理眼中,他分明是无瑕的。


一向生气盎然的小丑陷在不够他身高的窄细沙发上,被迫在与整个房间抢夺着空气的同时,闷热从他的脑腔中穿过。他的大脑告诉他说,他不必要说任何一句话,只需要一声怪笑。他也确实这么做了,细听起来像极了他在剧团里扮着小丑时,挤压出的尖细怪诞的声音。


他很恼火,因为他的神明在侮辱他自己。这多么奇怪!


他还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,而今天他遇到了。那么他心中翻滚的是什么呢?恼火?不,远不够。现在他明白这分明比恼火更加沉重。陀思妥耶夫斯基只用一句话,莫名其妙地把他的血液烧沸了……可又完全不止这些。


“当您看到神明雕像的右半边脸,被腐蚀得斑驳难看之时,我想,”陀思妥耶夫斯基抬起眼睛,看着他,“您会落荒而逃。”


“啊……您为什么这么说?!”


“您为什么,非要这么说?”


果戈理开始失语了。他心中的一堆想要冲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大叫出来的话,此时卡成一团。他把脸凑过去,盯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眸子。


“您完全没必要那样说!”他只会重复这一句。他在思索他究竟应该冲着陀思妥耶夫斯基说出一句怎样的话,好叫他心里不那么难受、不会让陀思妥耶夫斯基再冲他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、也不会让他的费佳难堪。


但他没来得及想好。


“尼古莱,”陀思妥耶夫斯基看上去很疲惫,仿佛那些话耗尽了他这辈子的精力。他用右手的指尖抵着咖啡杯的彩釉勒边,将果戈理的金色眸子整个印进瞳孔,“我的工作还没做完。“


一道十分明了的逐客令。


果戈理张着口。他还想说些别的,但是他看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眼睛——他最害怕那双眼睛充满疲倦的时候了。一滩死水当中尚无微澜,倦怠于表露其他的情感,只有疲倦。然而原先那死水中,什么都没有。


他拿起在沙发上坍塌下去的礼帽,用力地扣回头上,白色的斗篷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,绒毛乌姗卡被扬了起来,翻了个儿,堆瘫在地上。


果戈理注视着那道白弧。他犹豫了一下,但仍蹲下身子,把乌姗卡握在手里,很缓慢地站了起来,用手拍掉了上面粘着的大半灰尘。他抬手把乌姗卡挂了回去。整个过程,他普普通通地完成,没有用异能力。


“空气中有一股气味。我想那是硫酸。”那面沉默的人忽然又开口。”


“那是火药,我亲爱的费久霞。”


斗篷再一次飘扬起来,落下时消失不见,连带那挥斗篷的小丑。






陀思妥耶夫斯基漠然看着一切。


楼下的大门发出一声巨响之后,他站起身来,看上去有些吃力。右手仍按在桌面上,指尖触着杯子的底边。


“对,尼古莱,就像那样。”他近乎平静地低声呢喃,“好了,来吧,来吧,来吧……”


瓷器碎掉的声音清脆得刺耳。






果戈理下楼去了。他没有马上走,而是一脚踢翻了还在嗡嗡运作的割草机。握着把手的老头儿大惊失色,他把果戈理当做了一个疯子。


果戈理背靠在大门上。他仍旧不理解。


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什么偏偏要对他说这样的话?


他心中堵塞的话语忽的炸开了。


“费奥多尔·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我的神明!就这样接受我的信仰就够了!信徒还没推翻神像,神像怎么能自己先倒塌?!”他倒也不管楼上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能否听到。哦——又来。他明明关着窗户,哪能听得见。


又一脚。割草机在草坪上胡乱翻了个圈。


那个老头儿更怕了,甚至忘记了扶起割草机。他只是呆滞地看着果戈理一边高声叫喊,时不时尖锐地笑上几声。


“您说您最后闻到了硫酸味儿?我想那……”


我想那是火药味才对。


果戈理忽然愣住了。为什么偏偏是硫酸?世界上有上万种腐蚀味蕾的气味,陀思妥耶夫斯基选择这样的比喻,在当时完全没有必要……


“我闻到的不是火药味,而是硫酸味。”


陀思妥耶夫斯基苍白、带着讽刺笑容的脸浮现在他眼前。


果戈理开始害怕。


一个假设在他心里编制而成: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仅限于字面意思。


他闪回客厅。楼上传来微弱的、有节奏的、咚咚的声音,像是什么在不断敲击地面。







果戈理回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房时,他几乎要尖叫起来。


他看见陀思妥耶夫斯基倒在地上,脸上带着不正常的一抹红晕,整个身子都在颤抖,他的头狠狠地一次又一次地撞着地面。紫红色的眼睛里充满生理性的泪水,空洞却又疯狂。


错乱的呼吸声,依旧不变的闷热。地上撒着零落的瓷片,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常用的杯子。


“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有这样一面。果戈理在心里呼喊。他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有这样一面……他不是魔人,他不是首领…哦!他甚至也不是世人叫惯了的陀思妥耶夫斯基!他是费奥多尔!只是最初那个由母亲起了幼名、也会被魔鬼带走灵魂的费奥多尔!”


他几乎是跌撞着冲上去,跪在他身前。这时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了意识,他的眼睛只留有空洞了。


这是果戈理第一次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发病。


果戈理帮陀思妥耶夫斯基把身子侧过去,为他垫上一只靠枕。他不敢多做什么了,只能跪在地上,等他醒过来。


在果戈理眼中,他晕晕乎乎地过了一个世纪,然而这里仍如死水一般宁静。


他不敢再等了。他握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手,拼命摇晃他。


“陀思?费佳!费佳!费佳!!费奥多尔!您能听到吗?求您了,醒过来,醒过来!”


“费奥多尔!费奥多尔·陀思妥耶夫斯基——!我学着别人那样叫您了!求您了……”先是日语,后来是俄语,再后来他的发音变得模糊。


“那我求您……别这样叫我……”这声音几乎时刻会飘散。


“……别这么看着我,尼古莱。”陀思妥耶夫斯基想要坐起来,一切徒劳。


优雅,高傲,处事淡然不经,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。


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愿意让人看到他这个样子。那种怜悯的目光可以冲着任何人,但就是不能冲着他。


尤其、不愿让果戈理看到。


神明躺在书房的地板上,他的信徒跪在那里,亲吻他的手背。


“这不是怜悯,费佳,不是,真的不是……”果戈理仍然握着他的手,“这是什么……完全不是怜悯,就像刚才我不是真的恼火……这是什么……您应该知道?”


陀思妥耶夫斯基合上眼睛。他不说话。他当然知道果戈理说的是什么。


果戈理忽然想起来什么,他笑了,用手指勾勒一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唇形。


“您亲吻的不只是十字架,还有布拉尼石。”


“哪里。”陀思妥耶夫斯基试着回握果戈理的手,最终悄悄放下。“在这方面……谁又能比得过您呢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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●   部分癫痫患者会在发病前闻到刺鼻气味。比如烧焦的橡胶气味,再比如硫酸。


●    布拉尼石是巧言石。据说亲吻它之后,可以变的能说会道,或者会花言巧语。


〔第二次修改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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